[古韻長存]另類的唐詩品讀（三十）

　　另類的唐詩品讀（三十）

　　S江湖夜雨S

　　卷128_82

　　【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，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。私成口號，誦示裴迪】

　　萬戶傷心生野煙，百僚何日更朝天。秋槐葉落空宮里，凝碧池頭奏管弦。

　　王維這首詩，寫于被陷落后的洛陽宮中。唐肅宗至德元年（756年），安祿山在洛陽登基稱帝，國號大燕，自稱雄武皇帝。安賊稱帝時當(dāng)然也要做做樣子，事先也有“父老百姓”聯(lián)名勸進。據(jù)說在安祿山未起兵前，民間就有童謠傳云：“燕燕飛上天，天上女兒鋪白氈，氈上一貫錢。”后人解釋，這“燕”字，是說安祿山的偽國號，后面又來一個“燕”字，也不是小兒口吃，那是說史思明做偽天子時也用“燕”做國號。“天上女”是說“安”字。“鋪白氈”一句預(yù)言，安祿山入洛陽當(dāng)皇帝時，天降大雪滿地。“氈上一貫錢”，一貫錢也就一千個銅錢，暗示安、史兩人的皇帝夢只能持續(xù)一千天左右。

　　安祿山得意洋洋，指著遍地的白雪說：“才入洛陽，瑞雪盈尺”。中國歷史上向來不缺馬屁精，有個叫盧言的小人，趕快不失時機地獻上一首詩，此詩《全唐詩》中也有：（卷887_1【上安祿山】：象曰云雷屯，大君理經(jīng)綸。馬上取天下，雪中朝海神。”安賊樂得胖臉上滿是紅光，大模大樣地當(dāng)了皇帝。等賊軍攻破了長安城后，安祿山的兵卒將長安宮內(nèi)的金銀珠寶、珍奇古玩、后宮美女、圖書典籍等都搶到了洛陽。唐玄宗愛好音樂，宮苑中有樂工無數(shù)。安祿山的兵把他們都押上車，解往洛陽。另外，長安城內(nèi)有番邦外國供奉的各種珍奇動物，有會搖搖擺擺作跳舞狀犀牛、大象、寶馬等，賊兵也強迫馴養(yǎng)它們的人牽了這些動物到洛陽去進獻安祿山。當(dāng)時犀牛、大象等動物，中原本無，人們都非常稀罕。安祿山揣摸著幽燕戎王、蕃胡酋長這些土包子肯定沒有見過（安祿山多次入長安，得玄宗親切召見賜宴，大概見過）這些稀罕東西，于是就先胡吹大氣，他說：“自從我得了天下后，犀牛和大象都從南海跑了過來，見我都朝拜舞蹈，你看連畜牲都能順從我的天威，這不是天意嗎？四海九州日后必然是我的天下。”不料想，當(dāng)安祿山命人牽來犀牛和大象時，犀牛和大象想必一路上又挨打又受累，或者是馴養(yǎng)它們的人忠于唐室，有意讓安祿山出丑，反正這些大家伙們見了安祿山，不但不像朝見玄宗時那樣舞蹈參拜，反而對著安祿山“瞪目忿怒”。本來據(jù)說有頭大象會卷起酒碗進獻，但在安祿山面前，大象卻把酒碗全摔了。安祿山這個臉可丟大了，于是惱羞成怒，命人挖了大土坑，將犀牛和大象推了出去，投入柴火燒，又用長矛刀劍從上往下投擲，將這些珍貴動物全部殺死，據(jù)說流血數(shù)石還多。唐宮中的舊人無不掩面哭泣。

　　安祿山折騰完這些動物，當(dāng)然也不放過那些樂工們。唐玄宗酷愛音樂，所謂“梨園子弟”之名，就是由玄宗當(dāng)朝時得名而來。唐初禁苑中的梨園，只是和棗園、桃園一樣的果木園，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。而喜歡音樂、舞蹈等藝術(shù)的玄宗，在這個地方廣納樂工、優(yōu)伶等數(shù)百人，像李龜年、雷海青、黃幡綽、公孫大娘、李仙鶴等都是當(dāng)時知名的“藝術(shù)家”，梨園才成為戲劇音樂等藝術(shù)勝地的代稱。玄宗本人的音樂素養(yǎng)也極高，《新唐書·禮樂志》載：“玄宗既知音律，又酷愛散曲，選坐部伎子弟三百，教于梨園，聲有誤者，帝必正之。”還有一次，玄宗上朝時，手指在腹部不住地顫動，高力士在旁注意到了，等玄宗一宣布退朝，他就問：“皇上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，有沒有肚子疼��？”玄宗笑答，我剛想到一曲笛子，怕忘了，因此一邊聽朝，一邊虛擬著吹奏時的指法。此外，據(jù)說玄宗還喜歡演戲，并且喜歡扮丑角，直到現(xiàn)在戲劇界還是以唐玄宗為祖師。安祿山聚群賊大宴于凝碧池畔，下令喚來這些被掠的樂師，讓他們吹奏彈唱，為賊人助興。有不少梨園子弟相視淚下，賊人惱怒，拔出鋼刀相威脅，有個叫雷海青的樂工再也忍不住了，他將手中的樂器扔在地上摔得粉碎，撲在地上西向大哭（當(dāng)時玄宗西逃入蜀）。賊人大怒，下令將他綁了吊在臺子上，碎割肢解而死。

　　當(dāng)時的王維，被安祿山賊兵拘禁在菩提寺中。說來安祿山和后來的日寇汪偽政權(quán)之類差不多，也要拉攏一批文化名人作點綴。于是當(dāng)時像王維、吳道子、張璪（畫家）、杜甫等人都被看押，然后逼他們出任偽職。老杜名氣當(dāng)時遠不及前面諸人，所以對他的防范極松，老杜就趁機溜了出來，逃到唐肅宗那里。但王維卻沒有辦法溜掉，王維性格優(yōu)柔，也沒有勇氣像顏真卿、顏杲卿一樣剛烈赴死，他的反抗是消極的－－他服藥下痢，讓自己變得病怏怏的，以為賊人就會饒過他。但是賊人可不講那些人道主義，還是強迫他就任偽職。于是王維又遭受了一次政治上的“強奸”。聞一多先生說過，李白“在亂中的行為卻有作漢奸的嫌疑”，杜甫“表現(xiàn)他愛君的熱忱，如流亡孩子回家見了娘”，至于王維卻似他詩歌中曾寫的息夫人，是“反抗無力而被迫受辱的弱女子”。卻說王維被拘禁在寺中，好友裴迪冒著危險來看望他，這個裴迪后來和王維一起隱居輞川別墅，一起暢游山水，是王維平生的鐵哥們。王維聽裴迪說了凝碧池畔的慘劇后，感慨悲泣良久，口占（不用紙筆，隨口吟出）了這首詩。

　　從詩中也可以看出王維的性格，這里面并沒有金剛怒目般的痛斥，有的只是像小女人一樣的哀怨。也難怪，王維本來就是一個溫潤如玉的才子，并不是那種披肝瀝膽剛烈忠直的俠士。王維只是息夫人一般消極的反抗，在某些人看來未免有點于節(jié)行有虧。但是在當(dāng)時的情況下，主動向安祿山偽朝投懷送抱的也不在少數(shù)。像張說的兩個兒子張均和張垍，玄宗對他們恩寵非常，張垍是當(dāng)朝駙馬，娶玄宗的女兒寧親公主為妻，玄宗特許他在后宮內(nèi)置別院，賞賜珍寶無數(shù)。但這倆人事到臨頭，卻主動投降了安祿山。安祿山封他們?yōu)樵紫�，這哥倆恬不知恥，得意洋洋地當(dāng)了偽職。后來收復(fù)洛陽后，氣得玄宗非要殺掉他倆，但唐肅宗念在張說的面子上，饒其不死，流放遠處。

　　王維原來在大唐當(dāng)?shù)氖墙o事中一職，安祿山照樣封他這個職位，官職雖然沒有變，但心情卻天差地別。這些日子里，王維肯定是強顏歡笑，低調(diào)處事。收復(fù)洛陽后，凡是“陷于賊”的官員都定了罪，有的斬首，有的絞刑，有的杖打。但王維卻因有人證明他吟過本篇這首詩而被寬赦，再加上他弟弟王縉請求削爵贖其罪，所以朝廷特意寬赦了他。大概王維平日里溫厚待人，性格和善，所以大家也都不忍為難于他。然而，這也成了王維一生中的污點，王維自己也上表悔罪說：“臣聞食君之祿，死君之難，當(dāng)逆胡干紀(jì)，上皇出宮，臣進不得從行，退不能自殺，情雖可察，罪不容誅……仰廁群臣，亦復(fù)何施其面。距天內(nèi)省，無地自容……”所以王維后來，更加看淡世事，誦經(jīng)奉佛，在山水田園中了卻殘生。

　　“疾風(fēng)知勁草，板蕩知忠臣”，安史之亂正像一場狂風(fēng)，有的在風(fēng)中折斷，有的在風(fēng)中折腰，讓形形色色的人物都顯出了原形。也讓頭腦發(fā)昏的玄宗認(rèn)清了好多人的真實面目，可惜，他知道得太晚了。